孙文胜

　　很幸运，好几个春天，我都与汉江邂逅。北方缺水，南方碧绿丰沛的画面，时常滋润我的身心。
　　汉江的春天，是不知不觉地到来的。江岸边的柳树，先是三两枝嫩芽怯生生地探出头来，见无人理会，便大着胆子蔓延开去。待到人们惊觉枝条上已缀满了嫩芽，整条江岸已浸在了一片新绿之中。几个孩童在树下奔跑，手中牵着纸鸢在春风里越飞越高，终成了天际的一个黑点。
　　江水也活泛起来了。冬日里凝滞不动的青灰色，如今泛起了微微的波澜，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那光不是金子般的耀眼，倒像是谁把一把银币撒在水面上，随波荡漾。江畔的泥土冒着湿气，蚂蚁的队伍偶尔被路人的脚步惊散，不多时又重新集结，继续它们漫长的征途。
　　暮色四合，华灯初上，我独自在江畔漫步。江水悠悠，晚风轻拂，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，像是从彼岸飘来，又像是从记忆深处泛起。
　　那声音似曾相识，让我想起儿时外婆哼唱的童谣。外婆总是坐在老槐树下的圈椅上，一边纳鞋底，一边轻轻哼唱：“银盘盘，挂树梢，咬一口，变香蕉。香蕉弯弯像条船，摇到银河捞星星……”她的声音沙哑而温暖，像一缕炊烟，袅袅升起在暮色里。那时的我总爱趴在外婆膝头，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
　　卖春卷的老妇人又出现在江边的石凳旁。她的皱纹里夹着岁月的风霜，手指却灵巧得很，一捏一裹，一个春卷便成了形。锅里的油“滋啦滋啦”响，春卷由白转黄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。买的人不多，老妇人却天天出摊，好像只是为了看看江水，听听春风。
　　江水依旧流淌，歌声渐渐清晰。我循声望去，江岸的柳树下，一位白发老者正在拉二胡，一位阿姨身着旗袍，拈着一枝柳丝，在“咿咿呀呀”伴唱。路灯下，他们的身影与暮色融为一体，琴声却穿透江面，直抵人心。这琴声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场评弹，台上的艺人一袭青衫，怀抱琵琶，唱的是《声声慢》。那声音婉转悠扬，像丝线一样，牵引得人仿佛能看见千百年的江南烟雨，看见那些在时光长河里渐行渐远的背影。
　　暮色渐深，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，倒映在江水中，被波浪揉碎成无数光点。老者的琴声渐渐低回，生命中最动人的旋律，往往就藏在这些不经意的瞬间里。我站在原地，久久不愿离去。这歌声、这琴声，像是时光的注脚，从记忆深处走来，又向远方飘去，如同这江水，永远流淌，永远歌唱。
　　汉江的春天，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，不问归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