靳天龙

　　“大暑小暑，灌死老鼠。”这句谚语猛然间自我心中浮起，竟像是从遥远地方飘来的回声。那是祖父夏日在田间劳作时常说的话语，彼时，农人正忙着与土地、与雨水周旋，在炎炎酷暑中孕育着生机。
　　大暑时节，正是汛期来临之时。雨水丰沛，庄稼如同饥渴的婴儿，被天降的甘露喂饱，迅速茁壮起来。田里玉米长得快要漫过我的头顶，绿油油铺展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海。祖父穿行其中，身影便像一叶小舟，缓缓浮沉于青翠波澜之间。他弯下腰，仔细查看每一株作物的根茎，如同查看自己孩子的手脚般专注而慈爱。
　　祖父总在酷热的正午时分，吃力地转动辘轳，从深井里吊起一桶清凉的井水，再把西瓜浸入其中。井水清冽如冰，浸着西瓜，也浸透了我童年的许多个夏天。当祖父将西瓜捞出时，井绳在祖父手上勒出的红痕格外分明，那痕迹仿佛与瓜皮上的深绿纹路融为了一体。西瓜剖开后，红瓤黑籽，清甜爽口，驱散了周身暑气。吃完瓜，祖父便拿过那根井绳，在门框旁为我量起身高。绳上每一道旧痕都是时光刻下的刻度，刻着流逝的时光，也刻着祖父无声的期盼。
　　祖母在厨房里，擀面杖与案板碰撞的声音总是笃笃响起，如同温柔敲打着日子的节奏。案板上，面条像她银发一样，整齐排列着；水沸在锅里，氤氲蒸汽裹挟着麦香弥漫开来。面出锅后，浇上新鲜蔬菜熬成的卤汁，香气便更浓了。我们祖孙三人坐在院中的树荫下，吸溜着面条，汗水在脸颊上蜿蜒流淌。祖父边吃边笑着看我，那汗珠竟如珍珠般，在阳光下闪烁着慈爱光芒。
　　夏夜，暑热仍执着地笼罩着庭院。祖母摇动蒲扇，一下一下，扇出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，轻柔地拂过我的皮肤。那风像一只温存的手，抚平了白日里积攒的喧嚣。祖父坐在旁边，借着灯光翻动书页，沙沙声响与祖母扇风的节拍和谐相融，织成一张宁静的网，将我轻轻包裹其中。我常常就在这安稳的气息里沉入梦乡。
　　窗外热浪翻腾，我独自坐在清凉的室内，恍然间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夜：蒲扇轻摇，书页微响，祖母的声音如夜风般低柔，祖父粗糙的手掌拍抚着我的后背——那遥远的乡下夜晚，原来早已被时光精心收藏，安放于我灵魂深处最清凉的角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