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响亮地活着

  韩青莲

  在梦中,我无数次走向那条长长的田间小路,转弯,再转弯,向上,再向上,就看到了外公家石砌的院子。
  外公爱美,他对美的敏感与生俱来。那个年月里,生活和人心都是粗粝的,可外公偏偏保留一种情调。他将大大小小的石块从河里沟里山里一筐筐踅摸回来,调好黄泥,拼接成一块块好看的菱形图案,砌成院子的外墙。做工的时候,外面围了一群孩童好奇地叽叽喳喳,等图案在抹得平整的院墙上显现出来时,孩童们都惊讶地张大了嘴,继而旋风般地跑回家拉大人来看。外公蹲在院墙边,笑眯眯地抽着旱烟,和大人拉两句话,背着手回炕上歇息了。
  外公有一个神秘的小木箱。箱子上了锁,是那种雕花的铁锁。我莫名地喜欢那把钥匙,长长短短的锯齿抚摸起来光滑细腻。但钥匙挂在外公裤腰带上,难得摸一回。有时,外公会打开箱子整理他的“宝物”。那些东西放得整整齐齐,外公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翻一翻再放进去。等我长大后才听说那是外公家祖传的地契房契,只不过现在已成了一堆废纸。这个小木箱里放了许多“灵丹妙药”,说起来有点夸张,但在那个年月里,家里谁发烧肚子痛还是头疼了,只要外公在纸盒里查找一遍,认真仔细地辨认后寻一颗药给他服用,病大抵就好了。当然,馋嘴的我最惦记的还是箱子里各种形状的饼干。那种圆圆的厚厚的饼干,拿在手中的质感都不一样,香甜的味道光是闻着就让人心醉。
  外公身形高大,但记忆中的他总是背着手弯着腰的模样。他弯着腰进窑洞,弯着腰赶牛车,弯着腰伺候他的牛羊。在弯腰的劳动中触摸生命的本源,将付出和收获献给大地。
  人生忙碌,不过种与收。对外公来说,这是他人生的全部。他勤勤恳恳地劳作,认认真真地安排四季轮回。每天清晨,我们还在睡梦中,外公已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。家里的扫帚都是外公自己扎的。扫院的扫帚宽大结实,帚柄又粗又长,拿着得劲,扫起来也得劲。等我们起来,外公已赶着牛车到地里去了。
  外公很少带我下地,只有一次清晰的记忆。那天,我还没有睡醒,迷迷瞪瞪被外公抱到牛车里,歪靠在哥哥姐姐身上。外公头上裹一条毛巾,揪下来盖在我肚子上,牛车就出发了。
  牛车走了好久,久到我又睡了一大觉。山路弯弯,路两旁的土壁和田野一阵阵变换,一会儿高高的土墙挡住了视线,一会儿路过一块接一块的田地,绿色的草无声无息地滑过老牛的脚掌。也不知上了几道坡下了几条渠,终于到了,一片金黄的颜色跃入眼帘。灿烂的金黄晕染开来是一个个金色的小光斑在记忆里跳跃,让我在多少年后依然保留对金黄色的热爱。那是一大片热烈的向日葵,高高的秆子,大大的葵花盘,金黄色的花瓣迎风招展。晨曦的光照在葵花上,葵花骄傲得像宫廷里的公主。我凝望着那些向日葵说不出话,直到外公的大手将我一把抱起。
  但奇怪,我的记忆在这里停驻了,后来的情景统统都遗忘了,忘了抱起我的外公是怎样将牛车拴到一棵榆树上,怎样领着我们跨过向日葵地,怎样下了两个沟渠走到糜子地,这些都不在我的记忆里。我的脑海里只留下了那一大片的金黄,那种绚烂辉煌一瞬间把我吓晕了,在我还没有接触过宏大的事物前,在我混沌的大脑中点燃了对生命的敬畏和向往,也孕育了我对壮观的认知。
  这片向日葵激发了我对宏大的热爱,多少年后我始终喜欢大景大境。熟悉黄土高原的人大致都清楚这块土地的贫瘠,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想象力并不多,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一直浓烈,犹如这片金黄的向日葵对太阳执着的爱。我感激这些盛大的金黄,能在我混沌之初让我看到世界的美好,看到黄土高原上生命的本质,看到陕北人是怎样响亮地活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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