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聆邑

　　院角的石榴树影被月光拉得老长，像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，在青石板上写满故事。我常在深夜推窗，看月光像水一样漫过屋檐，流过晾衣绳上忘了收的粗布衣裳，最后悄悄渗进墙根的裂缝里。那些裂缝是老房子的皱纹，月光一照，竟开出细小的白花。
　　有时候，我觉得月光像天空落下的盐粒，撒在人间便成了银霜。前年回乡，看见老井边的石板上铺满月光，祖父当年打水的木桶还在井边。井水映着月亮，像一面被磨旧的镜子，照见三十年前的自己。那个赤脚踩碎月光的少年，如今也成了故事里的标点。
　　风起时，芦花轻轻摇晃，把月光筛成满地跳动的碎银。有次蹲在溪边洗脚，忽然明白月光原来是流动的。它从山巅出发，经过松针的针眼，绕过溪石的棱角，最后停在我的掌纹里。那些被月光浸润的石头，摸起来比婴儿的脸还光滑。
　　粗陶碗盛着新煮的山泉，沸水冲开茶叶时，白雾裹着月光在碗口盘旋。去年，我与友人在竹棚下饮茶，他说杯中沉浮的何止茶叶，还有去年落下的桂花。我们举杯相碰，“叮咚”声惊醒了沉睡的月光，檐角的风铃跟着摇晃起来。
　　小时候，我跟着父亲上山拾柴，挑着柴禾背着月色下山，扁担两头的柴火滴着露水。有次迷了路，跟着月光走，发现它总在岔路口徘徊，像位犹豫的老者。后来才懂，月光从不指路，只温柔地照亮所有可能的方向。
　　树洞里住着去年的蝉蜕，月光透过枝丫，在树皮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年轮。孩子们常在树下捉迷藏，跑着跑着就撞碎了满地月光。老人们常说，那些碎掉的月光会变成萤火虫，提着灯笼去找光亮。
　　采茶人歇脚时，月光便爬上竹篓，把新采的嫩芽染成银色。有次遇见采药的老中医，他说月光是最好的药引，能治人心里的燥热。我问他要多少，他笑着指向整片山野说：“这里的月光够世人用一辈子。”
　　如今，我也学会在月光下写作。稿纸铺开时，月光便从笔尖流出来，把文字染成青瓷的釉色。有时写到兴起，竟分不清是人在写月光，还是月光在借我的手写人间。窗外的月光依旧如水，静静流过三十载春秋，把故事冲刷得温润透亮。
　　瓦檐下的蜘蛛网兜着月光，轻轻一碰就碎成星子。但我知道，明日月光还会像准时赴约的老朋友，带着山岚的呼吸，携着溪涧的私语，来亲吻每一扇未眠的窗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