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日期:
2023年11月01日
乡行散记(上篇)
温姣
编者按
“所恋在哪里,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。”神木籍作者温姣《乡行散记》一文以乡土视角描写魂牵梦萦的不舍乡愁,立足神木山水人文,以朴素的语言抒发对乡野的向往和对绿水青山的热爱。本报将文章分为上篇和下篇进行刊发,敬请关注。
一
三年多前,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快速运行的“地球村”突然慢了下来。我一直向往自然,向往归园田居的生活。于是,在2020年清明前后,我回到了老家红沙石梁村(现在称“神木市西沙街道丰园村”),开始拓荒播种。
说是拓荒,也不完全是。过去,村里每家房前但凡平整些的土地都种满了庄稼,土地春夏秋三季几乎没有闲着的空间,就连塄塄畔畔都得种上豆角、水萝卜、南瓜抑或倭瓜。后来,村里的人越来越少,或随子女入学,或因外出务工——传统耕种的收入实在太少,农田就一畦畦、一亩亩、一垧垧被撂荒了。那些被荒废了十多年的土地,曾经收获过多少玉米、高粱、稻谷、土豆?那些曾被精耕细作的菜园现在只能约摸看出个塄塄畔畔,芨芨草肆意疯长着。
起初,我只是想开垦一个小园子供闲来时消遣,奈何到处都被杂草盘踞,面积又不甚大,用不成农机具,只能一铁锹、一镢头地开拓。仅仅翻地、拣草根,再平整好,就耗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。赶在春耕时分,这块翻新的土地终于能够播种了。
这一种,就是三年。
刚开始,纯粹是作为一种消遣,到后来,小园子在家人微信群里有了点名气,竟渐渐热闹起来。几乎所有亲戚都把回来种地作为一件乐事,不仅拓展了这块辛苦复垦的园子,还把院子里、山梁上过去撂荒的地也耕种了。有了这个小园子和山梁上的耕地,每个周末,每个节假日,我们一家人几乎都在老家欢聚。这里成了大人和小孩的乐园,土地把亲人聚在了一起。特别是一到五一劳动节和临近秋收的国庆节,地里到处都是人。
农人在秋天分外忙碌、辛苦,一边享受收获的喜悦,一边挥洒艰辛的汗水。这段时间挥洒的汗水甚至比春耕时分挥洒的汗水还要多。酒红的高粱、饱满的豆谷、橙黄硕大的南瓜、泛着粉红光泽的红薯,还有躺在沙地里的白皮土豆,以及玉米秆基本老化、需要掰下来贮存的玉米棒子,都需要挥洒几身汗水才能收获回来。最让人新奇的是现在的白萝卜。我记得小时候的白萝卜个头都很小,细细的,歪歪扭扭的,现在却有七八岁小孩子的胳膊那么粗,那么长。父亲说,现在用机器耕地,土壤好,肥料足,白萝卜自然长得好。
印象中的农村生活,在秋风萧瑟中,弯曲迂回的乡间小路上时不时会传来几声充满得意、喜悦的吆喝牲口的声音,要不然,就是几声拖拉机沉闷的嗒嗒声……秋风吹过的地里,只剩下齐齐整整的玉米茬和干草捆子。农家小院里,那些高高叠摞起来的玉米架上承载着一年满满的丰收喜悦。庄稼人评判一户农家勤勉与懒惰是有标准的。比如玉米茬的高度,比如玉米架的齐整度,再比如玉米架上玉米的数量等。当然,每个村庄里也不乏路遥笔下王满银那样整日想着不劳而获的懒汉,但是绝大多数农民,还是勤勤恳恳劳作于田间地头的孙玉厚们,最为朴实而憨厚的耕作者。
再也没有比土地更诚实了。除了洪涝、干旱等不可阻挡的自然因素外,勤劳者在她身上的付出与收获永远成正比。她是一名正直的评委,一年年的秋收时分,用收成来评判庄稼人全年的劳作;她是一位智慧的老者,用自己厚重的智慧向庄稼人馈赠希望和梦想;她是一名善良的母亲,会原谅人们一次次的懒惰与失误,只要来年兢兢业业,她仍然会让你获得快乐与幸福。
梁上川下的古老土地里曾孕育出多少源源不断的希望,风中、雨里、空气间氤氲着多少生的气息,一汩一汩地涌向心间流淌蔓延。
二
沿着门前的石路往上爬,来到半山腰上一块圆形的场(旧时农民打谷物的场地),顺着场边的小路再往山腰深处走,就能看到一座碾子。
碾子,在以前的农村很常见,是一种利用人力或畜力把高粱、谷子、稻子等谷物脱壳或把米碾碎成碴子或面粉的石制工具。沉重的石碾子将碾盘碾得细腻平整,碾盘底下用石头垒砌的基座在经年的风霜雨雪中纹理已经粗糙。可以想象,勤劳的祖辈们曾绕着这座碾子走过多少圈,碾出过多少哺育下一代人的口粮。
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条路,是因为邻居小伙伴说,祖辈居住的旧窑洞那儿有一棵水杏树,要带我去摘杏。
炎热的夏季,到处都是红色碎石头的山上并没有多少高大茂密的树木。晒得面红耳赤又干渴难耐的两人,沿着碾子路往前走着。这个时候,我们就盼着能赶快摘几颗水杏解解渴。那时候,小道岖岖绕绕,我们一步一步往前赶着,离杏树愈近,离先辈们居住过的旧窑洞也就愈近了。
陕北的窑洞深可达十米,夏季太阳光只能照进去一两米,剩下的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旧窑洞的木门框已经破败不堪,有些甚至剥落。远远望去,几口半山腰上的窑洞黑黢黢的,看起来很瘆人。一边是炎炎夏日里让我“望梅止渴”的水杏,一边是感觉随时会把人一口吞进去的黑窑洞,我们踌躇不前。最终,还是没耐住水杏的诱惑,在小伙伴的怂恿推搡下,我们一起跨过去了……到底有没有摘到水杏,水杏是青的还是黄的,味道是酸的还是甜的,我早已忘却,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炎热的中午太阳很毒很辣,那几孔窑洞很深邃很恐怖。
前几年回去时,我还专门去看了看那几孔旧窑洞。杂草丛中的路迹还很清晰,可以顺利地走过去。只是,旧窑洞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张牙舞爪地张着大口了。现在被黄土斜斜地盖掉了一多半,像个年迈的老人耷拉下来眼皮半倚在那里。那棵水杏树,枝叶稠密,就是已经不大结果子了。
今年国庆节再回去,我不自觉地又爬上门前的小山。场里长满了芨芨草、白莲蒿、小榆树,场畔的酸枣树也有十几株。还想再到碾子路上看看,不知是因为雨水多还是其他原因,这一次竟然已经连路的痕迹都很难辨认出来了。地上到处都是村里特有的红色小碎石,细细绵绵的碎石把路覆盖成了一个新的小山坡,踩踏上去松软滑脚。考虑到边上就是几十米深的山渠,我便胆怯地没有再尝试。
碾子路就这样上不去了。
儿子常常让我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。我庆幸,还能回到生养自己的那个老房子,指着每个角落娓娓道来;我哀叹,再也没有人关注那些旧窑洞,亦不会有人关注那个破败的门框和长满杂草的场。这些事物仿佛就隐匿在世界一隅,只要不去就不知道,只要不想就不存在。过去,是现在回不去的过去;现在,是将来到不了的过去。旧时的人都已经走出来了,新一代的人还在继往开来,向着更远的地方开拓奋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