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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屋

  邹婷

  小时候,我常常将老家和老屋等同一物,长大后,才懂得老家是故乡、老屋是祖宅……
  记得离老屋不远处的山上,有两孔洞穴,加上四周的灌木毛竹,外貌很像一只狮子。每次回老家,我都要虔诚地向洞穴行注目礼,然后走过长长的水泥小道,摇晃着身躯踩一截松软的田埂,迈过爬满青藤的篱笆,经过泥土铺平的院坝,再上一级台阶,才算是真正进了老屋。
  老屋的庄基地是祖辈人精心挑选的。透过碧绿的稻田放眼望去,一条美丽的小河若隐若现,阳光下泛着翡翠色的亮光。屋后的堰渠是几百亩稻田的生命之源。老屋依山傍水,冬暖夏凉。童年的闲暇时光,我喜欢在房前屋后转悠,闻五谷飘香,看瓜果溢彩。册页似的瓦片如同古典女子翻卷着的秀发,从墙垛开始,层层叠叠斜倚着向屋脊飘散,似乎在流动,却又在静守。阳光照耀下,瓦色幽深,好像泼了蓝黑墨水,再看苍穹,互相辉映,彼此关照。黄昏,炊烟从瓦罅中漫漫洇出,时而聚集成辫,时而散开成网。
  老屋里的那扇小窗,是老屋睿智的眼睛。每逢雨季,我都喜欢倚窗守望,看雨弦弹击瓦片,搅起棉绒似的轻雾,节奏舒缓,韵律清丽,有江南古筝的味道。在肃穆的聆听和注视下,我仿佛悟出满脸沧桑的瓦和激情洋溢的雨,都是不俗之物。它们是生命的体现,是村史的分卷,是家谱的延续。
  卧在老屋厨房的土灶,像下地归来的老黄牛,细细咀嚼着有滋有味的农家生活。四口铁锅,将其切割成几何图案。外婆像一位退而不休的老教师,把柴火当教鞭、灶台当讲台,为我们传承泥土糊口、积德兴家的“校训”。灶后的石磨静静地守候,吃进坚硬的五谷,吐出琐碎的生活积淀。外婆把磨推成一种艺术,上步、后退,双手举起绕着弧圈,很像国标舞的起始动作。她双手握着的磨拐,被我看成老式的钥匙,开启过我很多童年的心锁。
  后来,我把推磨当作留声机上的唱针,声音低沉浑厚,富有磁力,一听就来精神,把一颗孤寂的心灵抚慰得服服帖帖。东窗改制的碗厨被蜜蜂相中,心安理得地据为己有,嘤嘤嗡嗡,门庭若市。我经常开门观察,看它们如何站岗、酿蜜。现在想来,蜜蜂的举动很像我们在稿纸上写字,点竖撇捺,一丝不苟,写些甜蜜的抒情文字,鲜活生动,激情飞扬。尽管每年都有很多蜜溢出,我们并未想去分一勺饮。“蜂”“丰”同音,我们把它看成家业发旺、五谷丰登的象征。
  老屋里的吊罐享受众星捧月般的礼遇,别看其貌不扬,内涵却丰富,可以舀出别致的农家菜谱。墙角挂着不同风格的农具,如古代战场上的十八般兵器,借门缝亮度闪着寒光。阳光灿烂的日子,瓦隙板罅中射出一根根光柱,像舞台上的追光灯,室内所有的人包括鸡鸭猫狗都来亮相,定格成一帧帧朴素的剪影。
  如今再回望,老屋的确老了,老得有点斑驳,有点瘦弱,有点矮小,翻盖一次,就要丢弃一些破碎的记忆,又仿佛有一只时光的巨手,把凝重和多味的篇章,从我脑海里一页页地往前翻动。石板泥瓦房日渐稀少,关于老屋的记忆,也和我的童年、少年、青春一样,越来越远,越来越难以舍弃。站在记忆悠远的隧道口回望,这充满怀旧色彩和乡土气息的老屋,一如某些年代的某些人和事,永远地留在旧相册中。家常、地道、古朴、平实、丰厚、凝重、深邃、亲切,这些词语不时让我记起,自己的根在何方。
  老屋的墙是泥土筑的,瓦是泥土烧的,人们走的每一步都踏实在泥土之上。因此,对老家的思念就叫乡愁,对老屋的眷顾就叫乡情,对生养之地的怀想就叫乡土。乡土是人类一切深情的母体。乡土,早已是一种水乳和血肉的关系,如一壶浓茶、一罐老酒,舍不得一口饮尽,唯恐难再。乡土是一种肥沃,乡土是一种富饶,乡土是一种无法排解的不舍。老屋是远离乡土之人解不开的心结,是从墙基里抽芽跑到邻家生活的一截竹鞭,是走进历史长河又被人挖掘整理出来的乡土教材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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