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永明

　　家乡有条形似月亮的河，叫月河，在我的心中，它是一条明亮的月亮河。
　　月河记录着所有的事情。不信，你看月河水流，有上百种表情，激流是皱眉，缓涌是沉思，浪花是微笑，洪流是发怒。月河安静的时候，闪烁着光辉，清波粼粼。月河暴怒的时候，会摇动河床，溅出浪花到树木上、岩石上、房梁上。
　　一
　　我们坐在母亲的怀里，我们的童年是水养大的。
　　我们来到月河边割牛草、割猪草，割不断月河的情思，割不断扑入月河中的月光。我们牵着牛绳羊绳，总是把牛羊拴在月河旁的麻柳树上。我们和牛羊一起依偎在月河边，我们和牛羊也是月河的浪花。我们把吊罐、竹槽、木槽等盛水工具投进月河里，盛满水缸灌满水田，滋润庄稼和村庄。
　　翻开书本，在老师“人口手、雷雨风、山川河”的诵读声中，我们开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——河。
　　不知道月河最初的那滴水，源自凤凰山哪片草叶哪枚松针，只知道是铁瓦殿无数的水滴汇集。一滴滴水珠从草叶、从松针、从云朵上滴下来，浸入花草树木脚下的土地，团聚起来，找到一条缝，流进南山下的暗河。等抬头看见太阳的时候，它们争先恐后地走出暗河，走出万年的沉寂，走到清清的月河……
　　二
　　凤凰山的水滴汇集成了月河清流，而我们汇聚到了学校。从一滴水开始一条河和我们生命的历程。
　　教我们的老师是城里来的知青，他们来自月河流入汉江的那座城市。电灯，电话，高楼，汽车，对远方的仰望，让我们浮想联翩。大学，电影院，图书馆，对远方的梦想，让我们彻夜无眠。
　　老师说，走出村庄，走向远方，有两条路：一条是顺着月河，河流的尽头就是我们的远方：一条是翻过高高的鲤鱼山、牛山，山的那边就是我们的远方。大人们说，走出村庄，走向远方，有两条路：一条是当兵之路，一条是考学之路。学校敲钟的韩大爷说，走出村庄，走向远方有两双鞋，一双是皮鞋，一双是草鞋。皮鞋的路很长，草鞋的路很短。老师的话富有哲理，大人们的话很实用，韩大爷的话就在教室的黑板前面，那里摆着两双鞋。
　　告别村庄，走向远方，那是我们最大的梦想。但是，我们走不出心中的月河。
　　三
　　一直到现在都不解的是，明明是月河发大水，冲走木榨，冲走石磨，冲坏桥梁，冲走牛羊，大人们却从没有责怪过月河，从没有把责任推在月河上。他们说那是走榨、走蛟、走桥，龙过大海鸟归林。
　　在河水最急促、峡谷最幽深的月河下游龙王潭，鱼虾成群，常有鲤鱼、大青鱼、甲鱼、鲶鱼、大头鱼、鳜鱼等。月河流入佘家窑，河床一下平坦开阔起来，水流舒缓，小船悠悠，河上就有了万安桥。古老的拱桥下青藤如瀑，青苔斑驳。
　　月河流过佘家窑，就快到汉江了，离长江也近了，离大海不远了。
　　那一年，学校有五个学生破天荒地考上了中专。我们不是走向大海的蛟龙，我们是故乡月河里一朵朵欢快的浪花。告别月河，告别故乡，告别凤凰山、鲤鱼山、牛山，我们把心中的月河一起带走，走向更远的远方。从同一山村出发，走着同样的河道，月河会把河水留在乡村屋檐下的滴答里，留在天空飘浮的云朵里，留在家屋水缸的倒影里，留在草叶上的露珠里，留在乡亲们奔流的血管里，留在生生不息的指望里……走进长江，那也是月河最远大的理想。
　　这就是我心中的月亮河、流淌一生的月亮河。河流的一生，就是我们的人生。有急流，有平缓，有激越，有险滩。时光流逝，一去不返，只有爱，只有奔流不息的精神，才会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，在汹涌澎湃中闪现，长流天地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