蓝田 樊宝利
 
    我的奶奶离开家门走向田野，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。
    一九六六年，是我们家悲喜交加的一年。那一年，我有了小弟弟。五岁的我和奶奶同吃同住，形影不离。那一年开始搞“社教”运动，奶奶的灾难也随之纷至沓来。后来的日子，奶奶接受劳动改造。家人一天三晌争着干活，靠挣来的工分饥一顿、饿一顿地哄着自己的肚肠。在那苦涩的日子里，奶奶的衣襟下总有我的一双小手。
    春天，大地脱去了雪衣。阳坡上，用手拨开衰枯的野草，就能看见刚刚长出的野菜尖芽。这时，奶奶就提着小笼，拿着小铲，带上我到村子周围的石头滩、乱坟岗去挖野菜。坡坡坎坎、沟沟岔岔都有我婆孙俩的足迹。在半年野菜半年粮的年代，我跟着奶奶认识了荠荠菜、雪蒿蒿、颠倒倒、米蒿蒿、灰茭茭、金刚刚、野小蒜、枸杞芽等几十种野菜。皂角树上肥大的幼芽闪出来后，我和奶奶又去折皂角芽。我在树上折，奶奶在下面接。之后我和奶奶再去摘槐花、摘絮子。婆孙俩很是辛苦，却是其乐融融。
    夏天，劳作一天的奶奶筋疲力尽，脊背上总是渗着大片的汗渍。夜幕降临，为防蚊虫叮咬，她点燃苦艾，关上门窗，之后拉着一块木板来到门前的场塄上乘凉。奶奶盘腿坐着，我枕着奶奶的一只胳膊躺下。奶奶指着浩瀚的天空，教我认识天上的星星，那像个勺儿的是北斗七星，那个是太白金星，那个是银河，银河两岸的两颗星是牛郎和织女……奶奶的话题从天上到地上，给我讲白鹿原的名人轶事，讲我们家人老几辈的家史，讲怎么与人为善，好人有好报。从此，“行善”两字在我的心里生了根。奶奶的故事驱赶着酷暑，也填补我们饥饿的缺憾。奶奶的故事像摇篮，摇着我进入梦乡。
    冬天，长夜漫漫，饥饿伴严寒。但冬天的长夜，却是奶奶纺线挣钱的最忙时节。墙上的土窑窝里，放着墨水瓶做的小油灯。豆大的火苗，时明时暗地摇曳着。奶奶手摇的纺车“嗡嗡嗡”地“唱”着，一会儿像是北风吹雪的呼啸，一会儿像是肚子饥饿的鸣叫。奶奶时而抽线，时而回线，手臂上下翻动，在墙上展示出不断变换的剪影。我时常蜷缩在奶奶的怀里，听奶奶讲“五典坡”“铡美案”“蝴蝶杯”“挂画”“三回头”等。奶奶对剧情了如指赏，好像她就在剧中。我听得心驰神往，为剧中的主人公哭，为剧中的主人公笑。奶奶讲着讲着，纺车唱着唱着，一个雪白的线穗子就由小变大，由瘦变胖。随着故事和线穗子的双丰收，我总是期待地问：“奶奶，明天讲哪个戏？”
    我对秦腔的了解，都是奶奶的传教。奶奶的正直和善良，为我铺设了人生的成长之路，让我理解人生，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，使我的心驻扎在泥土之中，保留着善良的根本。
    如今，我想把这盛世年华写给奶奶，寄给奶奶，但提起笔来却是泪水中的追忆。也许，把追忆寄去天堂，奶奶会更加欣慰。